《加工廠》勾勒出存留在過去與當下的歷史痕跡,勞動仍活在資本彷彿尚存的哀愁當中。《八德》的鏡頭則遊走在資本確定遠走的散場殘局,紀錄著在一片死寂當中微微顫動的生命跡象。
抗議布條橫斜垂掛於《八德》的開場畫面,鏡頭穿過中間被撕扯開的破洞(陳界仁一貫的傷口意象)帶我們進入八德的現場。在四處掛置的抗議布幔中、一位工人站在大聲公隨意丟擲一旁的小貨車上,擦拭灰塵四散的頂棚破洞,然後隨著另一位工人的招呼,一起驅車前往廢棄工廠收拾殘局。
在廢棄的工廠裡,破碎的報紙掛著無人理睬的舊新聞,他們以彷彿進出舞台的節奏重複著清理堆積椅子的動作。回應同伴的招呼爬上屋頂之際,一部廢棄電腦被工人無意間啟動,開始出現回復運轉的自我檢測畫面,閃爍著等待解碼的無名訊息。
工廠屋頂波浪起伏,猶如一個奇異的新世界,被分散四處的工人分頭佔據,他們或是躺著暢飲聊天、或是整理蔬菜、修理故障的伴唱機。影片最後,在開場畫面裡的那位工人扛著檢拾到的床墊走過「宏觀大鎮」招牌的身影中落幕。
《加工廠》中的勞動被時間所捆綁,透過想像的資本之鏡,只看到自己的落寞與寂寥,只能在懷舊與等待的夾縫中,透過停擺公車的模糊視窗向外拼湊著模糊的自我形象。
《八德》乍看之下延續了《加工廠》中資本離走後的停滯局面,但是在偶然被啟動的電腦、屋頂上的卡啦OK、與狗為伴的生計活動、飲酒閒聊的鬆緩中,我們卻開始看到被勞動者佔領的在地空間中自足的生命跡象。
《加工廠》裡被資本遺棄的勞工呈現出「勞動作為商品」的內在折磨,一種「面向資本」的吊詭存在,她們的視線分散恍惚而且始終向外;《八德》裡勞動的存在姿態恰恰相反,他們的營生活動始終對內指涉,不假資本地相互呼應與協力,在撿拾剩餘的絕境中,讓我們看到了存在於勞動內在與在地空間的原始生命力。
《加工廠》的絕望主題只是《八德》的背景,《八德》讓我們在棄絕中逐漸對焦出自覺與希望。
陳界仁的勞動三部曲關注於資本主義全球化下勞動的生存狀態,透過藝術家的敏銳影像,《加工廠》呈現出所有在依賴關係中弱勢者反抗的宿命,尤其在撲天蓋地的資本主義體系中,那種在更深的層次上仍舊透過「依賴狀態的自我理解」去反抗或質疑依賴的吊詭。也因此,在資本遠離的重創下,我們反而在勞動的恍惚中看到了資本不散的幽魂。
問題是,勞動有可能不透過資本之鏡而得以窺見自己的存在與力量嗎?
《八德》開場的勞工在清理破洞(傷口)後,輕鬆地便將身上的積塵拍落,並用勺子汲水沖掉(這讓我們聯想到《凌遲考》最後傾盆大雨的意象)。「房屋」與「床墊」都是環繞著安身立命與自我確認的隱喻,一個是影片中的廣告看板,一個是收拾殘局後的身邊之物。影片的最後,同樣的勞工扛著足夠一個人躺平、繼續生活的床墊,離開廢棄工廠。他在象徵資本主義浮誇幻象的「宏觀大鎮」前稍稍停步,整頓一下腳步,便毫無眷顧地繼續前進。
透過陳界仁一貫冷靜的鏡頭,《八德》客觀地展示了絕境荒地中勞動自存的生命狀態,也回答了自己在《加工廠》中突顯的困惑。
在《加工廠》與《八德》之後,陳界仁影像世界裡的勞動將以甚麼樣的姿態現身?又將與全球化時代的資本有如何的會面?我們期待陳界仁的第三部曲《繼續中》拉起布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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